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﹝涉醫文學﹞

 

冬吃蘿蔔夏吃薑

 

清代文人阮葵生在所著《茶餘客話》一書中，談及乾隆年間文淵閣大學士李光地於秋冬夜讀時，一邊看書，一邊吃蘿蔔，吃光盂盤的蘿蔔後才就寢。李光地是否嗜吃蘿蔔不得而知，但蘿蔔養生之效；行氣消食、去邪熱氣之能，中和陰陽，他無疑了然於胸。雖然這記述簡短，不過，李光地吃的時機和吃法，郤揭示了蘿蔔如何調養人體的隱性機制。

 

蘿蔔為十字科植物萊菔的根，據（唐）孟詵《食療本草》載，「性冷，利五臟，輕身益氣」。簡言之，蘿蔔能消食去積滯，化痰熱，解麥麵之毒，其種籽名萊菔子，主下氣定喘。

 

李光地睡前吃蘿蔔

 

細看阮葵生的描述，李光地「每秋冬夜深，飽餐後。點燃燭炬，攤書夜讀，把生蘿蔔切成寸許方塊，置滿一盂盤。當寫讀到精詣之處，需要深思時，便停筆嚐一兩方生蘿蔔，吃光盂內蘿蔔才就寢」（卷八，飲啖過人）。他吃的時機選擇晚間上床睡覺之前、一年秋冬之際，顯然很懂得「上床蘿蔔下床薑」、「冬吃蘿蔔夏吃薑」的養生原理。

 

據（明）李時珍在《本草綱目》闡釋，「萊菔（蘿蔔）根、葉同功，生食升氣，熟食降氣」。按醫家觀點，吃生蘿蔔，產生升氣作用；吃熟蘿蔔，則降氣。所謂降氣，是指氣往下焦走，這樣一來，便可強化腎臟和膀胱等功能，有利尿功效。吃生蘿蔔則升氣，即氣往上焦走，反而不致尿頻。在北方苦寒冬天，睡到中夜，若要從暖烘烘的被窩中爬出來如廁，端的很難受。所以，李光地夜讀伴吃生蘿蔔，顯然取得了應天適體的生命保養效果。

 

陽氣在表 胃中虛冷

 

為什麼冬寒反而吃涼性的蘿蔔，夏天吃性辛溫的薑？似可從（東漢）張仲景《傷寒論‧辨脈法》中一段話得到解答，「五月之時，陽氣在表，胃中虛冷，以陽氣內微，不能勝冷，故欲著複衣；十一月之時，陽氣在裏，胃中煩熱，以陰氣內弱，不能勝熱，故欲裸其身」。

 

按內經系統，地支巳、午、未對應四、五、六月，此際陽氣呈升發、向上、向外，在「天人相應」下，體裡的陽氣亦趨向體表，體裡陽氣自然虛少，故「陽氣在表，胃中虛冷」，故想穿著有夾層內裝綿絮的衣服保暖。到冬季（亥、子、丑月），此際三陰氣盛，陽氣則趨向收斂、向下、向內，致外陽漸虛少，內陽日增，故「陽氣在裡，胃中煩熱」，很想脫去衣服，以疏洩陽熱。由是「冬吃蘿蔔夏吃薑」，充份展現了古人對保養生命的實碊智慧。

 

筆者記得曾讀張合順所著《陰陽定乾坤》一書，作者同樣在「天人相應」框架下，從另一角度作出闡釋。他據陰陽消長、同性相斥原理，提出「秋冬季節，自然界的陰性逐漸增加，自然界的各種物質和生命，也會將更多的陰調到其結構外層，以抵禦外界強陰對結構的破壞」，物種自保，致內體「陰微陽盛」；五月夏熱，變化機制相同，但陰陽走向則相反，內體呈「陰盛陽微」。

 

蘿蔔的文學幽怨

 

蘿蔔除為良藥，亦為美食。但蘿蔔在文學上的出場，卻予人憂傷之感。《詩經‧邶風‧谷風》說——「習習谷風，以陰以雨。黽勉同心，不宜有怒。采葑采菲，無以下體？德音莫違，及爾同死......」。天氣暖和，習風吹拂，夫婦應當黽勉同心，不宜有所遷怒。採擷葑（蔓菁，即大頭菜）、菲（葍，即蘿蔔），看到蔓菁和蘿蔔的葉子好看，便把蔓菁和蘿蔔的根丟棄了。勿忘山盟海誓諾言，白頭終老……。（宋）朱熹《詩集傳》注解，「棄婦用葑、菲自喻，指責丈夫不應『以其顏色之衰，棄其德音之善』」。採葑菲取葉棄根，喻丈夫不應因妻子色衰而棄情義，詩歌充滿幽怨。

 

隨著蘿蔔栽植技術提高，在不同烹調技巧拱托下，蘿蔔的美味慢慢改變了在文學上出場的傷感角色。（宋）孟元老《東京夢華錄‧州橋夜市》便記汴梁夜市有販賣薑辣蘿蔔一道美食。北宋大文豪蘇軾精心炮製的東坡羮，更贏得不少食家掌聲。

 

東坡羮的竅妙製法

 

其製法也很簡單，「不用魚肉五味，有自然之甘，其法以菘，若蔓菁，若蘆菔（蘿蔔），若薺揉洗去汁，下菜湯中，入生米為糝，入少生薑，以油碗覆之其上，炊飯如常法。飯熟羮亦爛可食」（見《東坡羮頌引》）。

 

蘇東坡不用肉和調味料，以白菜、大頭菜、蘿蔔、薺菜等蔬菜為主料，先揉洗乾淨，除去疏菜的苦味和土味，然後下鍋煮湯。下鍋前，在鍋的四壁均勻地抹上食油，再取一個大瓷碗，同樣在內壁邊緣塗上油。之後，把白菜、蘿蔔、大頭菜和薺菜切碎，放入沸水中煮，並放入搗碎的大米和少許生薑，把抹了油的大瓷碗覆蓋在鍋上。米菜同煮，本來很容易沸溢，但鍋邊和碗壁有油，沸沫遇油即止，可見東坡不愧是在行食家。待米粒也煮熟以後，糝湯即成。順帶一提，「糝」原義是把食物弄碎，撒到菜羮之中。

 

福兮禍所伏

 

（清）李漁在所撰《閑情偶寄》中說，把生蘿蔔切絲，伴以醋食，下粥最宜。不過，他最恨食後打噯，噯必出穢氣，本想戒食，但蘿蔔「生則臭，熟則不臭」，他便喻以「初見似小人，而卒為君子者等也」為藉口，繼續飽其口福。然而，好壞並存，陰陽互根，相互轉化，被視為天下生成之本元。蘿蔔之所以能解麵毒，因為古人發現，小麥磨成麵粉後，性質由涼轉熱，熱性壅積，食後難免出現不適，因而認為是「麵毒」作用，恰好蘿蔔性涼，故能制麵毒。噫！生蘿蔔升氣，熟蘿蔔降氣；小麥磨成麵粉，性質由涼變熱，相反相成，也注定人世間禍兮福所倚，福兮禍所伏。

 

作者：陸錦榮　本文曾刊《信報財經新聞》副刊版，2018年12月31日